杨子荣和他的一家

    杨宗福，嵎峡河村出了名的老实疙瘩，一番话跟娘吐露出来，觉得心里亮堂了些。弟弟杨宗贵——杨子荣的部队上来了信，承认他是烈士，是英雄。当哥的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，但愿当娘的在黄土之下瞑目啊!

牟平县城南十里远的嵎峡河村头，三间草房里，住着一户祖辈种田为生的人家。母亲宋学芝，膝下三个儿．老大老二都老实木讷。唯有老三杨宗贵，机灵过人。小鬼子投降的那一年，跟随咱们的队伍当了兵。宗贵家就被村里定为“抗属”，公粮减免，土地代耕，日子倒也过得顺溜。哪料到，春天一个闯关东的人带回口信说：杨宗贵当了土匪。村里听说后，把宋学芝和儿媳许万亮教训一顿不说，还把代耕取消了。

    宗贵几时落的地，几时扎的牙，几时会挪步，几时会喊娘，这一切，宋学芝记得清，记得准。孩子13岁闯关东，一待就是8年，什么苦没吃，什么罪没受?要当土匪不早就当了?

一片破棉絮似的黑云挡住了月亮，躺在炕上的许万亮，同样也彻夜不眠。说丈夫当了土匪，许万亮说啥也不信。丈夫是个爱说话的人，临走的那一晚，他一声没吭。天快亮了，他才无头无尾地说了句；“待收了秋，粜了米。你和娘都扯布做身新衣裳。”困倦中的许万亮有点奇怪：丈夫怎么说话颠三不着两的！第二天起床，丈夫给小叫驴割回草，挑满水．又把院子拾掇得干干净净，这才对她说：“村里抽民兵去当差，我得去。”后来，知道他去当了兵。

春天到了。野花点缀着嵎峡河岸，布谷鸟欢快地鸣叫着，催促农民松土播种。村里组织的代耕队，在其他几户抗属的田地里耕种完后，走了。新耕的山地散发着泥土的清香，唯有杨宗贵家的地荒芜着。

宋学芝一家由于缺少草料，小叫驴早已卖掉，春耕就没了帮手。婆媳俩只好人力耕作。媳妇在前边拉，婆婆在后面掌犁。拉绳深深地勒进许万亮瘦弱的肩头，磨破了衣服，洇出了血迹。宋学芝在后边看不下去，说：“孩子，来，娘来换换你!”许万亮咬咬牙：“不累，我身子骨比你结实，再拉两个来回，这块地就犁完了，谷雨前撒上种，咱就没了心事了。”

休息时，娘俩相扶来到嵎峡河边，手捧清清的河水，洗把脸，抹抹汗。往年这季节，杨宗贵在地里掌着犁，许万亮在前边赶着牛，一声清脆的鞭响，驱走了劳作的疲顿。田里的人们，都向这般配的小两口投来羡慕的眼光。眼下，掌犁的小伙换成了蹒跚而行的老妇，田边再没了那舒畅的笑声。

休息时，宋学芝捋捋被风吹乱了的白发，轻声说：“宗贵这孩子，眼下，不知随队伍开哪……”“娘您放心，宗贵是咱家的人，绝不会丢咱家的脸，总有一天，他会…”许万亮安慰娘，泪水却潸潸而流……

    许万亮终究没等到杨宗贵回来的那一天，1952年的秋天，许万亮因病去世。

    五年之后的冬末春初，病卧在床的宋学芝接到了一张盖着牟平县人民委员会印章的“失踪军人通知书”，那上面确认杨宗贵为失踪军人，家属享受军属待遇。又过了一年，一张盖着“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”之印的“革命牺牲军人家属光荣纪念证”又送到她的手中，证中确认杨宗贵为烈士，并给家属以抚恤金，证上的落款写着：“主席，毛泽东。”

    宋学芝老人用红布包着两份证书，让杨宗福搀扶着，来到村外儿媳的坟前，将证书摆在供台上，一字一句地说：“孩子，宗贵没给咱家丢人！他不是土匪是烈士。你知道吧?这两份荣誉，是村里、乡里敲锣打鼓给送来的，这是咱全家的光荣，是咱全村的光荣……”

    说至此时，老人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，这是痛苦的泪水，欣慰的泪水。干燥的山地因了这泪水显得滋润，解冻的河水因了这泪水显得流畅。

时光飞快。1966年，70岁的宋学芝老人在一天夜里永远睡着了。老人是无憾离去的，儿子终于以自己的忠贞和赤诚书写出肝胆相照的人生句号。老人入墓时，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来。          

然而，当根据《林海雪原》改编的革命现代京剧《智取威虎山》公演之后，当孤胆英雄杨子荣的形象在千千万万观念心目中耸立起来之后，探寻杨子荣故乡的波折荡漾开来。

    1973年春，一列西行的列车自港城烟台发出，著名作家曲波凭窗远眺，那烟雨苍茫的半岛，就是战友杨子荣的故乡。这一点，早已在曲波心中烙下了印痕。他更为在戎马倥偬中忽略了杨子荣的确切乡址而遗憾。当《智取威虎山》在京为外宾演出，外宾当场激动地向周总理提出要拜谒英雄的故乡。周总理指示，要尽快找到英雄的故乡和亲人。作为杨子荣的上级和战友，这次他回胶东搜集长篇小说《戎萼碑》的创作素材，重又想起这事，不由得一阵急火攻心。

    地方党委、政府和军队成立了杨子荣事迹、籍贯调查组。调查组让曲波回忆有关杨子荣的一些日常情况。曲波除了对杨子荣的身高、习好、面貌作了回忆外，还特意提到，杨子荣曾对我的警卫员刘希茂说过四句话：酒是穿肠毒药，色是刮骨钢刀，财是丧命之鬼，气是惹祸根苗。通信员还回忆说，杨子荣参军前好像叫杨宗贵，杨子荣是以后改的名。

    杨子荣的坦荡胸怀和崇高气节，更加坚定了调查人员寻找英雄之根的信心。他们将杨子荣的材料印发出来，寄给胶东的几个县区。材料发下不久就反馈回信息，牟平县城关公社一位民政干部反映，本地嵎峡河村一位烈士杨宗贵的情况与杨子荣情况相符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，曲波找到了杨子荣1946年6月被评为团的战斗模范时的一张合影照，他特地托一位朋友将照片带到日本翻拍放大。照片由调查组拿到嵎峡河村，几位老人不约而同地说：“这就是俺村的杨宗贵!”杨宗福闻讯跑来，望着照片上的杨宗贵，失声喊道：“兄弟，哥哥可看到你了！”

调查组的同志告诉他，你弟弟就是《智取威虎山》里的英雄杨子荣!杨宗福愣住了，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，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荣誉。他一把抓起照片，大声喊了起来：“娘，娘，俺兄弟是戏里的杨子荣……”边哭边跑向嵎峡河边娘的坟茔边，把这天大的喜讯告诉娘!

在场的领导和同志们都眼含热泪，不约而同地跟在杨宗福身后，往河边走来。

“俺兄弟是英雄，是戏里的杨子荣……娘，你听到了吗……”

听到了，听到了。胶东的山听到了，松涛发出阵阵轰鸣，峰峦发出阵阵和声。

听到了，听到了。村前的嵎峡河听到了，河水发出阵阵欢唱，两岸的柳树抽出颗颗嫩芽。

    嵎峡河，母亲河，你用清凌凌的河水滋润着一方水土，你用两岸肥沃的土地养育了一代英雄!